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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云中(七)


  宁不为抬头看月亮,  只觉得这月光有些刺眼。

  宁修在他衣襟里动了动,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被吵醒了,闻在野转过头看向他动来动去的衣襟,  原本无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

  宁不为将宁修拎出来,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想抱抱他吗?”

  闻在野见他像变幻术一样拎出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来,  闻言手抬起来又局促地放下,  “我……没有抱过小孩子。”

  宁不为昧着良心道:“没事,他很乖。”

  顶多生起气来把人踹出三丈远。

  宁修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哥哥,比对方还要好奇,气势十足地喊:“啊~啊~”

  我爹爹~我哒~

  闻在野淡淡一笑,  又伸出手来。

  然而尚未碰到那襁褓,  近百道流光倏然逼至眼前。

  宁不为宽袖一挥,  无形的屏障自掌心扩散而开,  将气势汹汹的劲风挡在了屏障之外,眼底不自觉带上了杀意,却又在看到来人的瞬间,  收起了屏障,湮没了杀意。

  一呼一吸间动作极快,  众人压根没有察觉。

  而唯一能察觉到的人心思却不在他身上。

  为首者着一身暗青长袍,  神色冷冽,在看到那青衫少年时,抬起手来,示意身后众弟子停下。

  闻鹤深死死盯住石台上的闻在野,强行将种种汹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沉声喊道:“兄长。”

  此话一出口,  御剑悬于空中的众位弟子皆是神色诧异。

  他们从未听说过师尊还有一个兄长,  而且这少年看着充其量十六七岁!

  众弟子心中惊疑不定,  尤其是犯事的陈峰和吴良,顿时感觉到一阵绝望。

  江一正和那少年竟然都活着,那少年还是他们师尊的兄长!                        

                            

  若是对方指认,此番他们必死无疑!

  孙志则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且不论吴良等人如何惊惧,石台上的闻在野本人却是淡定非常,冲闻鹤深拱手行礼道:“这位长老恐怕是认错人了。”

  这位长老——闻鹤深目光一滞,唇角压了下去。

  “兄长先随我回去,我稍后再同你解释。”他像是怕吓到对方,特意放缓了语气。

  十三峰的众弟子哪里见过他们雷厉风行的师尊这般温和,连向来稳重的韩子杨都颇为诧异地看了闻鹤深一眼。

  宁不为垂下眼睛,沉默地站在一旁,安静地几乎要化作山崖的石壁。

  江一正被这浩浩荡荡的阵仗震慑住,呆了半天才一点点挪到了宁不为身后,顿时放下心来,心中有了底气。

  临江城那般危险的境地她爹都能死里逃生,现在这种小场面根本不足为惧。

  “师尊,这杂役父女怎么办?”二弟子陈子楚接收到弟弟陈峰求救的目光,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道:“是否将他们先拿下?”

  江一正脸色顿变,仗着宁不为在这里,大着胆子道:“为何要拿下我们?分明是吴良陈峰他们将我和这位前辈推下了悬崖,我爹——”

  她爹,她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磕巴了一下,转头看向宁不为求助,结果她爹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保持沉默的模样,根本没打算帮她。

  “我一直不回去我爹担心才来找的我!”江一正急中生智,指着吴良陈峰和孙志三个,怒气冲冲道:“他们合伙要杀了我和我爹,闻在野前辈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却被他们一剑刺穿肩膀,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听到闻在野受伤,闻鹤深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不信你们看,这伤口还在——”江一正转头指着闻在野的肩膀,愤愤不平瞬间化作了不可置信。

  闻在野之前被刺穿的肩膀完好无损,只有衣服是破的,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简直毫无说服力。

  正是对峙的关键时刻,江一正对闻在野焦急道:“前辈,您说句话啊!”

  结果闻在野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江一正傻了眼,吴良和陈峰顿时如获大赦。

  “师尊!弟子敢对天发誓,绝对是她与这位前辈在崖边缠斗导致前辈坠崖,我们本来是想劝阻奈何迟了一步!师尊请您明鉴!”陈峰大声道:“事到如今她竟还不知悔改要混淆视听,这种人绝对不能待在十三峰!”

  “江道友绝不是这种人!”冯子章突然开口道:“师尊,我可以为江一正担保,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

  “那你的意思是师尊的兄长要害她性命吗?”二师兄陈子楚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冯子章顿时气弱。

  “你分明就是在偏袒他们!这对父女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事到如今你竟还站在他们一边?”吴子陈心寒又失望地看着他。

  冯子章眼睛一红,嗫嚅道:“不是的,我——”

  “够了!”闻鹤深厉声喝止。

  原本吵嚷的众弟子顿时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风声呼啸。

  “此事容后再议,先将涉事之人带回刑诫堂看押。”闻鹤深冷声道。

  此话一出,韩子杨便知道双方谁的话师尊都没有采信,不知为何反而替子章师弟松了一口气。

  宁不为抱着宁修,罕见地没有反抗,和江一正一起,被云中门的内门弟子关押进了刑诫堂的地牢之中。                        

                            

  地牢周围布满了防御大阵,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里面的人逃跑,上锁之后,牢内失灵阵法即刻启动,江一正便觉识海中的灵力瞬间消失一空,愣了良久。

  反观宁不为,这位爷像是掌门来地牢视察,抱着宁修在牢中不急不慢地晃悠一圈,撩起衣摆,盘腿坐在了干草上。

  江一正见状,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贴着墙壁蹲了下来,使劲吸了吸鼻子,过了好久才小声道:

  “前辈,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人。吴良和陈峰之前就找过我麻烦,我回膳食居的路上听见他们要密谋害你,结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是闻在野前辈救了我,他真的中了一剑……”

  江一正越说越委屈,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宁修躺在他爹怀里看着眼睛红红的大姐姐,善良地安慰她,“啊~”

  不哭呀~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江一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出主意,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宁不为低头看宁修流口水,伸手戳了戳,老神在在,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江一正:“…………”

  好冷酷无情的一个爹。

  地牢里潮湿阴冷,只有墙上一盏烛火昏黄,年岁久远的石板上满是裂开的纹路,延伸向四周,又被几根散落的干草截断。

  江一正看着石板上厚重的褐色血迹,心想,这地牢不知建了几百几千年,死在里面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多她一个冤死的也不多。

  她这么想着,余光突然瞥见了地上的一片花瓣,伸手捻了起来,目光疑惑。

  云中门什么时候也开始种桃花了?

  ——                        

                            

  十三峰清风阁。

  韩子杨将一套崭新的衣袍放到床边,桌边坐着的少年道:“师伯,这是师尊吩咐给您的换洗衣物。”

  少年的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应声道:“多谢。”

  “弟子告退。”韩子杨冲他行了个弟子礼,便要出去。

  “等等。”闻在野喊住他,缓缓问:“长生崖那几人……”

  韩子杨愣了一下,“师伯说的是断肠崖吧?”

  闻在野道:“不是一直叫长生崖吗?”

  韩子杨正要答话,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他赶忙行礼,“师尊。”

  “下去。”闻鹤深道。

  “是。”

  韩子杨退下将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了闻鹤深和闻在野兄弟二人。

  闻鹤深走到桌前,替他倒了杯茶,放到了他面前,沉声道:“兄长喝茶。”

  闻在野看着那袅袅而起的茶雾许久,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我弟弟小鹤……今年才十岁,长老您恐怕是……真认错了。”

  他说话还不怎么利索,总是带着不自然的停顿,然而提起自己的弟弟,脸上却带上了点温柔的笑。

  闻鹤深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却觉不出半分疼痛。

  “我就是小鹤。”闻鹤深试图冲他露出个笑,却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难堪至极。

  闻在野眼神疑惑,将信将疑道:“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

  “我今年五百一十岁,是很大年纪了。”闻鹤深道。

  闻在野不解:“可我今年才十六,为什么你会比我大……将近五百岁?”

  “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闻鹤深抬起头来,眼睛里血丝蔓延,“你明明说马上就回来。”                        

                            

  闻在野怔了一瞬,“什么?”

  闻鹤深扯了扯嘴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闻在野皱了皱眉,“我确实忘记了许多事情。”

  “你可还记得宁乘风?”闻鹤深又问。

  “自然记得。”闻在野道:“乘风是我的好友。”

  “那闻鹤深呢?”

  闻在野笑道:“小鹤是我的亲弟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你不要他了。”闻鹤深的声音在秋冬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噬人的冷意。

  “你把他抛弃,让他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活了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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