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乐天走的时候很多人都瞧见了,他捂着胸口,佝偻着背,嘴角渗着血,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
整个人很恍惚,他的脚步很坚定,也没再找别人要什么解毒丸,而是一步一步离开百花楼。
青云派的弟子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时心里有些不忍,当初漠视乐天,对他冷嘲热讽,还动手的家伙们,居然也能怜悯起他来了,那是俯视中的荒唐的怜悯。
“其实解毒丸这种东西,咱们每个人都带了不少出来,多得要溢出来了,给他一颗也没什么吧?”
“他资质确实很好,就是运气不咋样。”
“风系当然比不上冰系了,他又没有家底。”
“这个乐天倒是够坚毅的。”
“是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骂人,没有出言不逊,看起来真的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
“唉,你看他最后走得时候踉踉跄跄的,挨了师叔的打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下去,可怜啊。”
“确实可怜啊,希望他能活下去吧。”
他们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因为依旧没有人去追上乐天,给他解药,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掩饰过错和证明自己不是坏人,好像这么说了就能营造一种“我是好人”“我很有同情心”的氛围,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全然忘了自己所做的一切。
*
云端月接到的信函是求助信,来自她的师妹,对方虽然不是和她同师,但两个人关系也很亲近。
云端月怕对方出事急忙前去支援。
她本以为会在那边耽搁很长时间,万幸这次有位师伯也赶了过去,众人得以提前处理完任务,云端月帮完忙心里挂念乐天,她向师伯请辞后,便不再多留直接御剑离去。
一个师兄望着她的背影疑惑:“云师妹这般慌慌张张去做什么了?她的任务不是做完了吗?”
小师妹也是不解:“我还没见师姐这个样子。”
旁边的师伯解释:“她说她在做任务时收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师弟,她放心不下,要亲自去带着。”
师兄迟疑道:“可爱?有多可爱。”
路过的一个师姐突然激动道:“什么师弟?什么可爱的小师弟?在哪?在哪?我也要看看!”
师兄抬手一个脑瓜崩:“青云派遍地师弟,也没见你这么兴奋过,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师姐捂着脑袋:“可是这个小师弟很可爱嘛,云师妹喜欢的一定非常可爱,到时候我可以把他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师妹,我收集了好多小裙子呢!”
师兄额角青筋跳了跳:“你稍微收敛一下自己可怕的癖好行不行,尊重下男人的人格好不好?”
*
青云派在外执行任务的是内门这块,外门负责事后的清理工作以及辖区内简单的事务,毕竟双方实力不一样,他们这边气氛欢欢乐乐,云端月御剑飞行却突然没由来的心慌。
她先奔去百花楼,那里人去楼空,重要的文书线索之类应该都已经归入案卷被带走,她转了一圈,各处干干净净,路过程子灏的屋子时,她发现墙壁有个凹陷的龟裂痕迹,云端月微微蹙眉,这是从哪里来的?痕迹还比较新,她没和宋胥在这里打斗过。
云端月往旁边看看,在地上发现了些血迹,那血被人清理过了,但没有弄干净。
等她里里外外检查完,确定没有活人了,云端月再次御剑离去,她的剑被改良过,行动快,不耗力,云端月一路加速前进终于在天山边界处追上了他们的船,船上的外门弟子看见她恭恭敬敬称道。
“云师姐。”
外门弟子叫内门弟子不论年龄和入门时间,统称为师兄、师姐,云端月轻轻颔首,她环顾周围没有看到乐天的身影,于是问道:“那位乐师弟呢?”
“……”
云端月开口就是问人在何处,非常直截了当。
船上的人听后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们眼神飘忽,有些人相互偷看,挤眉弄眼像是在交流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偌大的船上谁也不开这个口。
云端月瞧见他们的样子,察觉到不对劲,心忽然提了起来,她蹙眉道:“他人呢?说话。”
再温柔的仙子师姐,也是实打实的筑基期修士,她表情一变,其他人也不敢再沉默。
有人应声道:“云师姐,他,他没在船上。”
云端月震惊:“没在?!那他在哪里?”
有人接话说:“……不知道,他走了。”
周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乐天不想来青云派,什么他是执意要走的,他们拦不住之类的内容,还有的人说他性子高傲看不起青云派等。
他们一句一句模仿“乐天”说的混账话,越说还越起劲,最后又把流言扯到了云端月身上,说什么“乐天”对她有非分之想,实在是下流至极。
云端月话都没听完立即皱眉怒道:“胡说八道,你们迫不及待嚼舌根的模样还有没有一点青云弟子的风范?青云弟子守则全都忘完了吗!”
筑基期的气息碾压全场,所有人顷刻间都闭了嘴,说人坏话会上瘾的,尤其是好多人都在说,这个时候什么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他们尽可能去抹黑那个不能说话的人,只为了能占些其他好处。
“呵呵,云师侄干嘛这么生气呢?”
赵师叔从船舱里出来,瞧见云端月也不着急,只是他不着急,云端月很着急,她朝对方简单行礼后说道:“赵师叔,晚辈走之前曾拜托您照顾乐天,敢问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会离开?”
赵师叔含笑地看着她:“腿长在他身上,他想离开,师叔还能强行将人扣下不成?”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更不可能说那些胡话,还请师叔告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告知?”赵师叔的笑意褪去,“你有疑问,师叔我也有疑问,我竟然不知内门何时能凌驾在理事阁头上了,不过是个平民小子,他既然不稀罕青云派,我青云又何须自降身份?倒是云师侄这般咄咄逼人,请问你是在质疑我?还是在无视青云之颜面?”
这种话一出口直接让云端月陷入两难之地,不敬师长和不维护师门,哪一个罪名都不轻。
云端月没从里面选择,她直视着他道:“赵师叔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这么多话却仍不肯讲清楚其中的详情,反倒抛给晚辈两项罪名,您这又是何居心?还是您觉得这样就能止住晚辈的求问?”
赵师叔一听这话立即怒道:“大胆!你竟然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敢跟理事阁这样叫嚣,内门看样子是无法无天了,另外青云门派弟子的招收本就是由理事阁审核办理,你无权过问!也无权插手!”
他此时说的话已经没有一个师门长辈应该有的样子,云端月的心顿时沉到谷底,乐天一定出事了。
云端月冷冷道:“青云弟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我云端月不曾有半点愧对师门,您不必搬什么理事阁来压人,今日这事您若是不回答,就请跟晚辈走一趟刑审堂,晚辈告诉您,不管您怎么回避,晚辈今天一定要知道详情,还请师叔不要逼晚辈出手。”
他们虽以师叔师侄相称,但只是名义上的,赵师叔是理事阁的人,管理内务,修为并不高,资质也一般,内门弟子见了他称一句师叔是礼貌,可这种礼貌不代表他可以对别人蛮横不讲理。
云端月抬手灵剑在手,威胁之意甚重。
周围的外门弟子突然慌了,他们想不到乐天竟然被云端月这么重视,这不是捅了篓子了吗?
赵师叔的表情也变了,云端月和外门弟子不一样,她不受他压制,而他可不敢跟她硬碰硬,赵师叔的脸像变戏法一样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云师侄何必打打杀杀?有疑问咱们可以坐下来详谈,都是青云的弟子,门派最忌讳的便是同门相残,这也会伤了我们内门和理事阁的和睦。”
云端月冷冷道:“请师叔先回答我的问题。”
赵师叔瞥了眼周围的人,然后对云端月笑道:“你我谈话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吧?万一有不愉快发生,也让你的这些师弟师妹们担心,请。”
他请云端月进屋里,云端月持剑朝这艘飞船的顶端一砍,刺啦一声,飞船被破坏了运行,停了。
他们停在了边界位置,云端月的态度很明确,不把话说清楚不可能安安稳稳回青云,她收起剑,冷着一张脸进屋,赵师叔的表情阴晴不定。
*
屋内。
赵师叔:“云师侄来尝尝新泡的清茶。”
云端月:“不必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想套近乎,一个冷若寒霜。
赵师叔放下手上的茶杯道:“师侄看中的那个小孩,是想带给谢芫尊者做徒弟的吧?”
云端月面色不善:“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赵师叔总是不正面回答问题,云端月变得不耐烦起来,敬称也没有了,不过这个也在赵师叔的预料之中,他继续道:“云师侄这次外出时间久了些,不知道门里具体事宜,谢芫尊者前不久已收了徒儿,是金氏大族的小公子,一位变异冰系单灵根的天才。”
云端月蹙眉:“那又如何?我在问你乐天。”
赵师叔呵呵笑着:“师侄怎么装听不明白?风系单灵根是不错,可比起冰系那就不够看了,谢芫尊者相当喜欢那位小徒弟,你这…还是别添乱了。”
“我带人回去怎么会是添乱?”
云端月不认这个说法,赵师叔表情又阴沉下来:“门里现在属那位金小公子风头最盛,你这个时候带一个风系单灵根前去抢夺视线,还不是添乱吗?更何况,青云派招收弟子是理事阁的事情,你越俎代庖,想带一个不知深浅的人进门,本就是错!”
云端月听不得别人说乐天的不是,她争辩道:“乐天他的资质够格,人又聪明伶俐,这次我对战宋胥,他的功劳占一大半,修行本就是一个缘字,他与我有缘,与青云有缘,为何不能进门?”
“他就是不能进门!”赵师叔瞪着眼睛怒道,“他有什么资格?光靠天资?呸,他就是一个俗世中的小乞丐,身世不干不净,年龄也超过了时间,还没有举荐信,他根本过不了理事阁的审核,像这种死不低头的小东西只能去外门当个杂役!”
赵师叔情绪一激动,把话说漏了,云端月愣在原地,她听到了什么?死不低头?杂役?
“你,你居然对他!”
“不错,”话已经说开,赵师叔也不想掩饰了,他居高临下倨傲道,“我让他签订杂役契约,告诉他自己的条件离门派招收差远了,他倒是高傲的很,扭头就走,呵呵,一个没眼界的小毛孩。”
“青云招收弟子何曾那般重视出身?你……”
云端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师叔强行打断了,他说:“那是你,你从小被养在青云,待遇当然和他不一样,他是什么东西?一个半大小子,没家没族,谁知道他入了门派后会不会哪天背叛师门。”
“可是天玄剑宗这次就没有门槛。”
“那是他们傻,他们早晚会吃亏!”
赵师叔所说一副都是为青云好的样子。
云端月盯着他:“你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想打压他,你搬出这么多借口只是为私欲,你是见不得他比你要好。”
云端月的话戳中了赵师叔的痛处,他面目狰狞:“对,没错,就是打压他怎么了?就是欺负他怎么了?我知道他有股韧劲,一旦有机会就能成长为厉害人物,可他凭什么有这个机会?你生气也没用,这是门派的决定,我们理事阁的事情你们内门少插手!我还不怕告诉你,像他这样出生在底层就应该永远待在底层,对这样的人就得像养狗一样,是他缺乏管教,他这辈子就只能是条死狗!永远的烂在泥里!”
“轰——”
船上的那些外门弟子本来不安地在守着,突然一道爆破声,房门炸开了,他们的赵师叔被打了出来。
云端月通红着眼睛,浑身煞气,她持剑一招就刺穿了他的丹田,赵师叔被当场废了修为。
然而这些还不够解气,当云端月的剑就要把他割喉时,青云派来了守卫人员。
“住手!”
青云的飞船进入领地时都有人注意着,偏偏这艘船停在了边界处久久没动,守卫便来一看究竟。
结果一眼就看到了云端月在行凶。
*
内门弟子与理事阁发生冲突,这种情况已经不是守卫能处理的,那个赵师叔暂时被人抬下去医治,云端月进入门派要去刑审堂报备。
她目不斜视进去,周身气息冷得让人发寒,守卫只敢跟在其身后,路过内门领地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是谢芫尊者,也就是她曾给乐天说得那位待人热情的师叔,他是个粗神经,还没看清现在的情况。
谢芫:“月月你终于回来了,来来来,师叔让你看看我可爱的小徒弟,也就是你的小师弟。”
他指着那边在习剑的小男孩,十岁左右年纪。
谢芫:“是不是很可爱啊,师叔我老早就想收个徒弟了,哎呀,这次总算如愿收了心仪的弟子。”
云端月看着那个男孩,对方一脸单纯,认认真真练剑,是个很不错的苗子,她知道不该迁怒对方,不该因为那些脏事,可此情此景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也很可爱,他也很好,他不比任何人差,他那么努力,怎么就没人给他一次机会?!”
“他?他是谁啊……”
云端月对着谢芫吼了出来,吓得谢芫错愕问道,她说完扭头就走,谢芫终于注意到不同,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徒弟,最后还是慌忙跟着云端月去问究竟。
但云端月什么也不说,谢芫通过守卫偷偷讲解才知道发生的事情,他师侄将理事阁的人废了。
谢芫向来没架子,他凑到云端月身边:“月月不怕,师叔给你撑腰,你只管说发生了什么事?”
*
刑审堂。
云端月行凶伤人,这事令谁都没想到,连青云掌门都来了,屋子里各峰皆来查看情况。
她将事情一一说出,赵师叔被人带了进来,在峰主和掌门面前,这人再也无那种嚣张气焰,他哆哆嗦嗦交代着,可是话里话外还是指责乐天。
并且他还瞒报了乐天的功劳。
云端月看着他,一灵剑抽出要上前杀人。
在掌门面前还敢动剑杀人,简直大逆不道,可由于云端月一直以来都是品性极好的弟子,众人心里不免有些偏袒,经过再三思索,由掌门下令对赵师叔搜魂查看具体内容,这个命令下来赵师叔整个人都慌了神,可是他慌了就是证明其中有鬼。
当搜魂开始时所有人都跟着回到了那些日子,理事阁的勾当,他们如何欺负人,乐天一遍一遍求药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心里,可青云派的弟子和师长是如何做的?
他们欺辱对方,殴打对方。
云端月看着那些记忆,原来那血是乐天的。
刑审堂里的人听着看着这段记忆,谢芫也看着这个少年,对方遭受了这么大的屈辱,眼眸里有失望,有伤心,有很多五味杂陈的情绪,可是没有仇恨。
那是一双多么清澈的眼睛和善良的心灵。
“唉,是我青云无能,配不上这样的孩子。”
这事给青云掌门的打击很大,门派成立之初设置理事阁便是制衡内门,不让内门弟子骄纵,却不曾想某些地方还是偷偷烂了,金氏大族与理事阁插手门派招收弟子一事,青云掌门非常气愤,但大人的事和孩子计较不得,门派只处理了相关人员。
理事阁重新整治,这一整治是从内到外的清除,涉事人员由刑审堂直接处决,腐烂被连根拔起,其中甚至挖出来两个长老级人物,青云掌门亦不留情。
外门弟子那一块也是,涉及的全部废除修为逐出师门,当那些坏的部分被摘掉,好的才显露出来,原来当初溜须拍马的弟子才有机会跟着出门,脚踏实地的弟子则被雪藏在门派里做低级的活,永无出头之日,这也难怪去百花楼的那些弟子是那么恶毒。
青云派在自我革新,从理事阁开始,外门、内门都要进行革新,这是一件大伤元气的事情,也是一件焕然重生的事情,云端月看着门派越来越清正,心里就越来越难过,这些改变是牺牲了一个人才换来的。
她将百花楼那块沾血的木板带回,求掌门帮忙查询乐天的下落,可是得到的结果是对方并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说他大概率已经死了。
云端月不信,她漂泊在外去寻找。
可惜一直未能找到对方。
*
乐天离开百花楼后一直浑浑噩噩的,赵师叔那一拳暂时要不了他的命,可是受伤总是痛苦的。
他硬挺着硬挺着半死不活就这么走着,大门派里是是非非太多了,乐天不相信云端月也是那样的人,可是他也不想再给人添麻烦,他想变强。
程子灏给乐天喂毒药的时间晚一点,然而再晚,总还是有发作的一天,那天乐天躲在破屋里,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比当初他看见的那个人好不到哪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雷洗髓的缘故,乐天觉得这毒药的折磨是加好几倍的痛楚,他非身经百战的滚刀肉,做不到在凌迟般的痛苦下还能面不改色。
“疼……呜呜好疼啊……疼”
他蜷缩着身子眼睛哭得红肿,但他还记得刘桐的话,这种毒药致死率一般,只要保持清醒挺过去就行了,乐天咬着牙撑着,他让神志越来越清醒。
可是越清醒就越疼痛,乐天双手交叉抱着自己。仿佛有人在抱着他一样,他安慰着自己。
“忍一忍就不痛了……忍一忍就不痛了”
漫长的一天,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乐天在痛苦中挣扎了好久终于等到这种痛楚消退,他仰面躺在地上,大汗淋漓,他终于挺过去了,没有死。
乐天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些蛛网破瓦。
他愣了好久,后来喃喃自语。
“我会变强的。”
“我一定会变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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