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危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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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告别二胡老人和家兴的三哥,她快步走出了公园。路上,她感觉自己脚步带着从没有的轻快,还有心里的敞亮。夜虽然依然很黑,但,在她的心里有一个角落里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虽然还没有很亮,就那点小小的亮让英子看到了希望。
英子不知道她的身后正有两双眼睛看着她,他们的眼神里有关怀,有担心,更有喜爱。
“她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家兴三哥嘴里赞叹着,“……只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这么坚强,她跟着叶家吃尽了累与苦……”
“崔耀宏也曾与俺提起过她,当时他只寥寥数字,俺也没往心里去!”二胡老人一边摇摇头,他一边自责着,“没想到,崔耀宏两口子牺牲后这孩子还留在了青岛?俺怎么就没想到去找找这个孩子呀?哪怕去问问咱们的其他联络员……至少俺多多少少能帮助她……”
“这件事俺昨天才知道,是崔英昌让她留下来照顾叶家老老少少……”家兴三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太能吃苦了!她家崔家大院在掖县沙河镇远近闻名,她是崔耀宗的第二个女儿,想当年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唉,真没想到她帮助叶静承担了她这个岁数不应该承担的……俺四弟家兴说,她下了班去郊外捡冻白菜叶,还去登州路捡煤渣,她饿了吃煤渣……徐豪辰大哥,一个堂堂五尺汉子听说后大哭,他还埋怨他自己,是他让英子过得如此困苦,当年他本可以阻止崔耀宏把她带来青岛,他没有那么去做……”
听了家兴三哥的话拉二胡老人沉默了,他一边抬起手捋着他下巴颏上的胡须,他一边皱着眉头,他满眼都是怜悯与心酸,他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沉默之中抬起头,“这都是日本鬼子害得,害得我们的孩子们没有快乐的童年!”
家兴三哥默默点点头,“如果这个孩子出事,孔大哥,你我都会内疚一辈子的!”
“嗯!”二胡老头一边拍着他的大腿,他一边砸吧砸吧嘴巴,唉声叹气,“俺,俺怎么啦,俺今儿怎么一时糊涂啊!”
“因为您太心急了,俺本想阻止您,俺也没有那样做,今儿俺和徐豪辰犯了同样的错误!”
拉二胡老头名字叫孔阅先,他曾在日本留过学,也曾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回国后他在张作霖手下为官,后来,张作霖死在了日本暗杀团的手里,张作霖死后张学良依然与日本人交往如初,不知是不是表面的朋友?
那年,孔阅先辞官回家与他父亲孔智勋经商,他往返青岛贩卖猪皮与牛皮,就在193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平度镇闯进了日本鬼子,日本人想收购孔家的买卖,说是收购,其实就是抢夺。孔智勋没有答应,日本人大开杀戒,孔家二十几口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屠刀下,孔阅先当时在青岛皮鞋厂与老板谈生意躲过了一劫。
孔阅先跑回家时,村子人已经把孔智勋以及孔家其他被鬼子杀害的人埋在了村东头的山坡上。孔阅先想到了报仇,夜深人静时他只身闯进了日本鬼子的宪兵队,他不仅没有报仇,还被鬼子抓住,日本鬼子为了杀一儆百,决定在镇上最大的广场上处死孔阅先,大泽山的抗日游击队得到了消息,决定劫法场。
孔阅先被崔耀宏他们救了下来,由此孔阅先参加了大泽山抗日游击队,组织知道他对青岛很熟,就安排他在青岛做地下联络员。
孔阅先的上级领导本来是杨玉和崔耀宏,杨玉和崔耀宏牺牲后,家兴的三哥就单独与他联系,从家兴的三哥嘴里他知道了叶静。为了青岛地下党的安全,组织没有让他与叶静单独联系,所以,孔阅先只知道叶静的存在,他没有见过她本人。
英子与叶家的事情他也是刚刚从家兴的三哥嘴里知道的,他突然觉得自己还真不如一个孩子,这个小女孩比他做的事儿还多,她不仅要照顾叶静家里人,还要暗暗为地下党做事,他今天再次把危险留给这个小女孩,自己这样做对吗?孔阅先深感不安。
英子怀里揣着那几张宣传单回到了家里,黄丫头见了她摇头晃脑,似乎有话与英子说。
院里的灯亮着,屋檐下的灯也亮着,还有楼廊的灯也亮着,只有叶祖母的卧室和她的卧室黑漆漆的。英子弯腰摸摸黄丫头的头。在一楼客厅她没有看到叶祖母的身影,也许叶祖母太累了,她一定去睡了。英子“蹬蹬”上楼,她悄悄走到叶祖母的卧室门口,她把耳朵贴着门缝听听,新新在打呼噜,新丽新菊不知悄悄在说什么,声音很小,英子轻轻敲敲门。
“英子姐,进来吧!”新丽的脚步声和招呼声出现在门内。一扇木门从里面打开的同时从屋里钻出一点点亮光,英子看到屋里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这点点亮光是从煤油灯的灯芯里散发出来的,“你们怎么不开电灯?”
“俺怕,本来煤油灯都不想点,可,又怕,院里和走廊又冷,所以我们……”新丽喃喃着。
英子的小脑袋往卧室里张望,床上没有叶祖母的身影,她一惊,“祖母呢?”
“她出去了,她不让我们跟着!”新菊嘟着嘴,“她手里拿着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英子吃惊地追问新丽。
新丽摇摇头,“她用一块布包着,俺没看清!”
英子转身准备去找找叶祖母,老人身体不好,老人又是小脚,天黑路滑一定走不远。
出了院门,英子都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四周漆黑一团,只有不远处的登州路上的灯还亮着,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影,这么晚了叶祖母能去哪儿呢?英子绕过柳巷子的右侧,她抬头往水沟的方向瞄了一眼,她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黑影蹲在一团火苗的前面,那个身影背对着英子,但,凭感觉那就是叶祖母。
英子慢慢走过去,叶祖母佝偻着背半蹲半坐,老人的一只手支撑着地面,一条腿跪在地上,似乎她蹲的时间有点长,她喘息的声音里透着虚弱。
英子没有喊,没有叫,这么晚她怕吓着老人,她静静站在老人身后,她看着老人面前地上燃烧着的几张烧纸,她明白了老人在做什么。
“嫚,过年了,俺没有太多的纸钱,这几张纸钱还是年前给你吴家大娘买的,俺从那刀纸钱里抽出几张,不要责怪你母亲扣扣索索,家里还有孩子,她们是你的宝贝,活着的都顾不上,更顾不上你啦!”老人在轻轻哭啼,“今年过年还好,孩子们有饺子吃,还有烧肉呢,孩子们很高兴,你在那边不要有牵挂,你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如果你看到你的吴大娘,也告诉她,不要挂挂着这边,儿孙自有儿孙命,她改变不了什么,她操心也没有用,她活着不与人争高低,迁就别人,她自己默默忍受所有,到了那边她就不用再委曲求全了,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
英子哭了,她听着老人一会念叨叶小姐,一会念叨吴家大娘,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又想起她爹的死,爹不该死,却死了,爹的死让柔弱弱的母亲承担了多少眼泪和痛苦,母亲在痛苦里生下了弟弟英春……还有三叔和三婶的死,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还有舅舅的死,舅舅的死让舅母变得坚强,为了报仇雪恨舅母参加了抗日,出生入死,她只有一个信念,打跑一切侵略者!
看着叶祖母的身体支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地面坚硬又湿滑,英子急忙弯腰去搀扶老人。
叶祖母一愣,她抬起头看清是英子,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叹口气,“英子,祖母老了,真的老了,刚刚俺还摔了一跤,爬了半天才起来,像陀螺呀,俺急得大哭,幸好有一个路人,是他把俺扶了起来,所以俺不敢再坐着了,英子呀,祖母真的太老了……”
英子的眼泪瞬间滑落到了嘴角,她可怜老人,可怜老人在平日里把眼泪藏着,可怜老人失去了她唯一的血脉,可怜老人一直坚持着留在青岛照顾眼前的几个孩子,这几个孩子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也许是老人心中的信念支撑着她吧!
英子俯下身使劲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老人真的很虚弱,没有一点力气,那么沉,英子用全身的力气把老人搀扶起来,老人顺势倒在英子的身上,英子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毕竟她也没有太大的力气,可是,她必须给老人力气,否则摔倒的不仅是老人还有她。
回家的路上,英子几乎是背着老人向前挪动脚步,这么冷的天她全身冒汗,她嘴里断断续续的埋怨着,“祖母,其实,有人已经给叶小姐烧了纸钱,您何必呢,再说,还有俺不是吗?”
“谁?是你吗?”叶家祖母听英子嘴里这么说,她一脸惊讶的表情。
英子摇摇头,“是叶小姐的朋友!”
“奥,俺就知道嫚的朋友不会忘了她,俺不是想和嫚说说话不是吗?都说除夕时候咱们说话她能听见!”叶祖母的话音里有点满足,似乎她刚刚见到了她的嫚,还与她的嫚谈了半天。
英子不知道叶祖母的话有没有真实性?眼下,她明白只要叶祖母高兴就行。
回到家,英子帮着叶祖母洗了洗脸,她又帮老人把外套脱下来在楼梯口抖了抖。
叶祖母瘫坐在卧室门口的椅子上,她一边喘着粗气,她一边断断续续叨叨着,“英子,去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不是吗?俺在这儿歇歇,也许蹲的时间久了,俺的这两条腿都是木的!”
“您能行吗?”英子不放心。
“行,没问题,俺在这儿多喘几口气,缓缓神,俺再回屋里睡觉……俺听到新丽他们都睡着了,你去吧!去吧!”叶祖母向英子摆摆手。
英子躺在床上时,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她袄袖里的那几张宣传单,她悄悄迈下床,她把传单拿在手里,她悄悄打开卧室门,叶祖母已经进屋睡觉去了,走廊里的灯光很亮。
英子低头认真地看着传单上的字。
劝诫书:不想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民,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抗日必定胜利!……那一些助纣为孽的放下你们手里的皮鞭,不要伤害自己的同袍……反对侵略的日本士兵,你们在日本也有家人,你们不远万里来中国做什么?来杀人?来抢劫?你们与我们中国人民有仇吗?……请放下你们的屠刀,我们优待俘虏,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不要再为非作歹……
英子抱着宣传单睡着了,她的脸上洋溢着睡梦里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走在上班的路上,英子的心情一直很愉悦。
灵子告诉英子说:“你们中国饺子真好吃!”
英子知道,昨天叶祖母和她商量过,包出饺子给日本母女十个,让他们自己煮着吃,也是沾沾中国春节的喜气。她不知叶祖母什么时候给灵子家送去的?
“灵子,以后你留在中国,等俺有了白面和猪肉,俺给你吃个够!”英子想起拉二胡老人的话:以后拉一车白面和猪肉给叶家送去!她心里有了说大话的勇气。
“好!”灵子使劲点头。
英子和灵子顺利进了厂子。
英子知道这个时候天还没亮,做事顺手,她悄悄蹲下身,她从袄袖里抽出那几张宣传单。
“做什么呢?”监工晃着他手里的皮鞭走近英子,他一双灯泡眼狠狠瞪着英子。英子急忙说,“鞋口开了!”英子脚下是一双小布鞋,鞋面上还有几个补丁,她用手一边扑啦着鞋面上的泥土,她一边假装胆小的样子。监工撇撇嘴角扭身走开了,他又去吼前面磨磨蹭蹭的工人。
灵子向英子有意无意地暼了一眼,她发现英子的袄袖里漏出几张彩色的纸张,这几张纸她似曾见过,那么熟悉,是她父亲回来那天带给她和她母亲的,灵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慢慢走到英子身边,低声问:“用俺帮你吗?”
英子摇摇头。英子借着灵子的身影,她把几张宣传单扔在了墙角,然后她故意瘸着腿拉着灵子的胳膊挤进了队伍,她们跟着队伍迈进了车间。
大家刚刚进入工作车间,车间里的机器上的皮带刚刚开始旋转,车间门口传来了“咵咵咵”“咵咵咵”,皮靴狠狠砸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可怕的铿锵声,听声音有好几个人。
英子紧张又小心地继续手里的活计,她不敢抬头,她提醒她自己,沉静沉静,勇敢勇敢,遇事千万不能慌张,这是三婶扬玉曾嘱咐她的话。
正在这个时候,几个左手挎着长刀的鬼子站在了车间门口,他们矮矮胖胖的身影把门洞子那点光遮住了。这个时候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厂院子里的天正一点点变白,那白色从低矮的门洞里钻进来,与车间里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差。
几个鬼子呲牙咧嘴,一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满脸的横肉在他们的肩膀上哆嗦,似乎是很生气。其中一个鬼子举起手里一张宣传单在车间门口转着圈,他嘴里一遍一遍喊着:“谁捡到了这个?”“谁带进来的?”“谁看见了什么?说出来!”
英子心里暗暗想,她带进厂子的几张宣传单不仅被日本鬼子捡到了,也许还被其他工友捡到了,否则鬼子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了工作车间。
车间里死一样的沉默。
“听不到我们说什么吗?”一个长着老鼠嘴的日本鬼子很生气,他嘴里的中国话还不太顺溜,“停下机器!”
英子她们眼前的传送带“垮”停了下来。监工急忙跑到鬼子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吩咐!”
“让她们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手!”那个鬼子把他手里宣传单举得很高。
监工急忙又回到工人身旁,他的大眼睛在每个工人脸上扫过,他手里的皮鞭在工人头顶挥舞,“你们,你们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军手里的那张纸!”
英子慢慢抬起了头。
车间的工人们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看着鬼子手里的那张纸。
突然两个鬼子窜到了工人身边,他们手里握着长刀,刀已出鞘,寒光锐利;他们狠毒的眼珠子在每个工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们似乎想用他们的凶恶恐吓出一些破绽。
灵子有点紧张,不仅灵子紧张,有一半多的工人看到凶神恶煞的鬼子都紧张,英子知道,此时此刻她也装不出勇敢,她的手心在冒汗,她的脚趾使劲向前顶着鞋口,她知道,她必须小心那个监工找她的别扭。英子的鞋口和袜子被英子的脚趾顶碎了,那个鞋口破碎的地方露出她的几个脚趾头,英子心里轻松了许多。
半个时辰过去了,几个鬼子没有问出什么,他们把监工带走了。灵子看着英子,英子故意挺挺胸膛,意思是,你别怕,一切都有俺。
灵子知道那几张纸是八路军的宣传单,她不知道是谁让英子把那几张宣传单带进了卷烟厂?她知道她必须帮助英子,不仅仅因为英子是她的朋友,她母亲也曾给她说过,以前她的父亲就在德国啤酒厂上班,做酒曲,工作还算稳定,可是,自从日本军队来了后,灵子父亲被安排去烧锅炉,收入一天不如一天,那一些工友常常无缘无故被打死,尤其那一些中国老百姓,他们开始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父亲还说,水清沟里埋着好多尸首,有的是从啤酒厂拉去的,有的是日本人拿来做实验死掉的,有的是无缘无故被日本军人活活打死的中国工人,更多的是反抗侵略的中国青年学生……日本军队作孽呀!这是灵子母亲常常念叨的一句话。灵子哥哥在学校就参加了反对侵略联盟会,被日本当局抓走了,至今杳无音信。灵子父亲也被抓了去,又逃了出来,还被打折一条腿,至今不知死活,母亲说只要没有父亲的消息一定就是好消息,也许父亲和哥哥一样投靠了中国八路军……
监工气哼哼地回来了,他一踏进车间,他的大眼珠子狠狠盯在英子的脸上,他晃着肩膀走近英子,咬着牙吼着,“那个日本太君找你!”
灵子吓得一哆嗦。
英子也紧张的不行,她嘴里喃喃着,“俺,俺鞋口坏了……”
“不要废话,快去!”监工嘴里骂骂咧咧,“不要让大家跟着你受罪!有话不要跟俺说,俺也听不明白,你去与日本人解释吧!”
英子被监工带走了,大家面面相觑,灵子皱着眉头,她一时不知怎么办。
“干活!”监工走到车间门口突然停下脚步,他向身后喊了一嗓子,“不要想故事,没那个闲工夫,想多了就是不想活了,你们有的人看到了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忘记,更好的是不要说出来,最好咽进肚子里去,那几行字就是要人命的诅咒,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
车间里的机器又开始转动,传送带发出“咯吱咯吱”声,似乎它已经很老了,也许它已经生病了,听声音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下魂飞烟灭。
英子被带到了鬼子的刑讯室。
英子偷偷瞄了一眼不大不小的刑讯室,刑讯室的墙上挂着各种刑具,还有几根像监工手里的皮鞭子,皮鞭又长又亮,就像一条条毒蛇从高高的墙面上垂到了地面上;还有几串粗粗的铁链子,堆在墙角,看到地上的铁链子英子想起了她老家的院子里的老井,井沿上就有一根铁链子,比这儿的要细很多,那是张伯从井里打水用的;刑讯室里还放着一桶水和盛满水的大水缸。英子不认识好多刑具,英子也认识好多东西,无论认识与不认识都没有让她害怕,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就是死,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怕连累叶家的所有人,为了叶家她不能死,更不能屈服,无论鬼子问什么,都必须一问三不知,必须装出害怕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叶家。
英子把抬着的头慢慢垂下去,她的眼睛盯着她的脚丫,她的脚趾头从她脚上的鞋里露了出来,有点冷。
“你,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们有的人看到了你从外面带进这一些纸……是吗?”那个老鼠嘴的鬼子狠狠瞪着英子的头,他故意把他手里的那张纸在英子脸上晃了晃。
英子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俺不会带什么纸,俺都没见过,俺没钱吃饭,哪来钱买纸?”英子想起了舅妈刘缵花面对闯进家门的二鬼子面不改色心不慌的情景。
“你不不认识字?撒谎!”
“不认识!”英子使劲摇摇头,“它可以剪纸样吗?”
英子嘴里话日本鬼子听不懂,鬼子歪着头看着英子旁边的监工。监工急忙说,“可以做纸样,例如做衣服时,提前剪出一个模样……”监工也说不太清楚,但,那个鬼子听明白了。
“你家里有什么人?”那个老鼠嘴的鬼子把他的头突然又转向英子,他恶狠狠地盯着英子的眼睛,“快说!”
“有祖母,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英子胆战心惊地回答。
“你爸爸妈妈呢?”眼前的老鼠嘴突然瞪大了眼睛,“快说!”
英子“哇”一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嘤嘤着,“饿死了!”
这时,门口有一个鬼子兵走了进来,他走近英子,他低头看着英子脚上的鞋,“你的鞋……”
“俺的鞋在路上就坏了,钻进好多石子,走路硌得慌!”英子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她一边蹲下身准备脱鞋,她想把鞋里沙子倒出来。
站在刑讯室门外的另一个鬼子兵也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那个审讯英子的老鼠嘴一眼,用商量的口气说,“她,这个孩子很能干,做活细致,不像撒谎的孩子!放了她吧!”
“?”几个鬼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皱皱眉头。
老鼠嘴的鬼子突然窜到墙根,他一伸手从墙上抓起皮鞭,皮鞭细长的梢子扫在英子的脸上,英子吓得用双手抱住了头。
“说,快说实话,谁让你带进来的这一些东西?……”老鼠嘴在吼叫。
英子一边哭,她一边使劲摇头,“俺没有呀,俺没有呀!”
替英子讲情的那个鬼子兵突然窜到老鼠嘴身边,他抬起手从老鼠嘴手里夺下皮鞭,他嘴里愤怒地吼着,“够了,让这个女孩子去工作!看样子她还没有几十斤,一鞭子下去,她的骨头都会碎了,不要让他们中国人骂咱们强盗啦!那样做只能让中国人更狠咱们,知道吗?不就几张纸吗?中国人没有说错,他们中国人也是人,为什么中国军人不去咱们日本土地上发动侵略战争?”
“缯上,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长着老鼠嘴的鬼子显然很生气,他仰起头狠狠骂着,“你想背叛吗?还是想去做俘虏?他们优待俘虏,去吧,去吧!”
那个叫缯上的日本兵突然向监工喊了一嗓子,“把她带去工作!”
“缯上,你……你还是一个日本军人吗?”
“是,但,俺累了,想家了,这场仗不应该……不应该……这儿不是我们的战场!如果中国老百姓都团结起来,咱们也许会变成肉酱……”
“你要背叛我们天皇吗?”
“不!没有背叛,只有良知……再说,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你应该多用脑袋想一想……”
两个日本鬼子打了起来,其他鬼子上来劝架,监工吓得慌忙拉起英子离开了鬼子的刑讯室。
英子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工作车间。大家开始低头窃窃私语。监工对英子也突然变了一副好脸色,他又向那一些工友摆摆手,“不许说话,大家好好工作!”监工心里明镜似的,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英子从袄袖里拿出宣传单,他可以肯定那一些宣传单就是在英子蹲下去提鞋的时候出现的,他也看了几眼宣传单上的字,他心里也知道,这几天郊外的战火纷飞,日本人也嚣张不几天了,再说,刚刚他发现日本人也开始起内讧,那么,日本人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晕头转向;更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自己不仅两边讨好,还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不是吗?
晚上下了班,英子和灵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灵子问英子,“一切都好吗?”
英子也不搭话,她害怕她们身后有跟踪的鬼子或者二鬼子之类。灵子看不到英子点头,但她从英子的举止能看着英子在害怕,英子害怕什么呢?灵子悄悄向身后张望,她看到了朦胧的夜色之中有一个黑影时远时近地跟踪着她们,灵子闭上了嘴巴。
的的确确日本人派了人跟踪了英子。
跟踪英子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孔阅先和家兴三哥。孔阅先假扮一个疯老头,其实不用假扮,他本来就像;家兴三哥穿着西装革履,显然是一个花花公子做派,他们兵分两路跟踪英子。
从昨天与英子分手,他们就一直担心英子,今天一整天他们守候在卷烟厂附近,当太阳落山,当黑漆漆夜晚降临,当他们看到英子安全走出卷烟厂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远远地看过去,英子身边还走着一个女孩。他们不认识灵子,毕竟灵子不常出门。就在这时,从卷烟厂里走出一个身材细长的家伙,那个家伙紧紧追赶着英子她们的身影,孔阅先脑子一转,他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日本人派出来的,如果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个狗汉奸。
孔阅先跟着那个细长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看到那个身影鬼鬼祟祟,他知道那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冲向前去,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伸出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唉,是您呀,拉二胡的,瞅瞅您,这么晚了还想去哪儿挣钱呀?”
孔阅先回头一看,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孔阅先有点反感,这个时候有的女人已经放弃了自尊自爱,为了钱,也许为了一家大小的肚子,脸面都不要了。
看清楚眼前的女人孔阅先非常生气,他使劲挣脱被女人抓住的胳膊,“俺要回家!请放开你的脏手!”
女人听了孔阅先的话也不生气,她扭捏着腰身从孔阅先身后转到了孔阅先身前,“老头,您给俺拉一段听听!”女人向孔阅先一边抛着媚眼,一边扭动着她纤细的腰肢,她一边窃窃细语。
孔阅先的脚步被眼前的女人挡住了,他很着急。
女人看到孔阅先满脸厌恶,呵呵一笑,“是不是你觉得俺一个女人不懂音律呀!”
孔阅先再抬起头,不仅英子的身影看不见了,就是那个跟踪英子的瘦高个男人也不见了。
“滚开!”孔阅先从嘴里狠狠吐出两个字。
“吆,生气了,你这个脏兮兮老头,谁稀罕你啊!”女人突然把头靠近孔阅先,“老三在公园等你!”
孔阅先一愣,他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他心里骂着老三,“你这是唱的哪一处呀?坏俺的事!”
孔阅先急匆匆赶到了公园,家兴三哥告诉孔阅先,英子平安到家!
“那个男人呢?”孔阅先看着家兴三哥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胡子乱跳,“俺想杀了他!是你让女人拦着俺,呸!”
“你是想杀了那个女孩吧?”家兴三哥声音不大却很有力,“你这个老头,没老就糊涂啦!你杀了他,英子就会暴露不是吗?”
听了家兴三哥嘴里的这一些话,孔阅先心里一抖,醍醐灌顶。他沉默了。
“明天俺回河北,组织让俺去执行任务,你自己留在这儿,你只观察,不能出手,俺可以向你保证,日本人不会伤害英子!”家兴三哥斜了一眼孔阅先,“如果你出手,也许叶家人一个也活不了!甚至你也不可能顺利脱身。”
孔阅先又一愣,他知道他今天的确有点冲动,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拦住他,他也许真能干出什么傻事!那么后果不可估量。
“大哥,让三弟说您什么好呢?我也不怕您生气,您有时候做事欠思量,真的还不如个小孩!”家兴三哥嘴里嘟囔着,“您在军阀里学来的那一些东西不管用,至少您今天做的就不对,还有,别忘了,您当年为了您家人报仇的冲动,如果没有崔耀宏,也许您今天也坐不到这儿,您更无法报仇,大哥,您以后一定要多用脑子,千万不能再做出什么傻事……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孩,您害怕她出事,可她,她也许怕连累咱们呀……”
“什么意思?”孔阅先抬起头盯着家兴三哥的大眼睛。
“什么意思?您不用脑子想想……开始我怕她跑这儿找您,我看到她毫不迟疑地进了叶家院子,我又赶紧到这儿等着,一个多小时啦,我没见她过来,您知道为什么嘛?她也发现了有人跟踪她,她怕连累你与我,所以她保持安静。也许是她跟着扬玉久了,她学会了谨慎小心,也学会了保护她自已,我可以肯定,她今儿做的事情叶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也是她为了保护叶家人。”
的的确确英子没把宣传单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叶祖母。
英子推开院门,院里传来了黄丫头的声音,还有叶祖母的声音,“英子,回来了?快进屋,冷不冷呀?今儿中午你又没带饭,不饿?”
“祖母,俺带饭了,带的玉米饼子!”英子欢快地回答。
“今儿是正月初一呀,孩子,你怎么吃玉米饼子,昨儿给你留的饺子,你走后,俺看见那一些饺子在锅里放着,俺这个心呀,疼了一天,你让俺说你什么好呢。”
“俺没事!有口吃的就行,祖母,以后这么晚了,您不用等俺,您早点睡就是!”
“老了,睡不着呀!”叶祖母的声音带着沙哑。
“俺扶您上楼!”英子向叶祖母伸出手。
“不用,不用,俺自己来,俺也多锻炼,俺真怕俺躺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英子看着叶祖母用双手扶着栏杆,身子一摇一晃,英子默默跟在老人身后,老人的身体弯的很厉害,她真怕老人一不小心摔下来。
“祖母,这几天大家都不要出去,更不要让新新出去,无论到哪儿,都不许去!”英子一边上前搀扶住老人,她一边压低声音说。
“英子,发生什么了吗?”叶祖母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脸上闪过紧张与担心。
“日本鬼子到处抓孩子,甚至还杀人!”英子抬起一只手摸摸她的胸口窝,她真的不知怎么告诉叶祖母,她心里还没有放下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更没有放下紧张与害怕,但,她不能在叶家祖母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她更不想让老人替她担心害怕,想到这儿英子故作镇定地说,“这几天您也听到了郊外的枪炮声,下了班俺早早就回来了,也没去捡煤渣!”
“日本鬼子杀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个英子,俺忘了告诉你,俺本想不告诉你,唉……”叶祖母喘了一口长气,哆嗦这嘴唇,“那个吴莲的父亲今天被日本人杀了!”
叶祖母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英子全身哆嗦,“怎么可能呢?昨天夜里俺还看见了他……”怎么说吴莲父亲也是一个可怜人,虽然他懦弱无能,更不是一个坏人呀,除夕夜他一个人孤独地卷缩在巷口,没想到,只一天时间他就被鬼子杀害了,以后,以后吴莲他们兄妹的日子怎么过呀?
“今儿晌午有人找吴家报丧,说吴莲父亲在水清沟里飘着,他身上有三个刀口。唉,街坊说,今儿早上看到吴莲父亲去啤酒厂找日本人要工钱,你是知道的,吴莲父亲做了几年工,没有得到一分钱,只得到一些坏了的酒糟充当工钱,吴莲的后母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埋怨吴莲父亲胆小怕事,所以,吴莲父亲硬着头皮去找日本人要工钱,咳,这不,出事了不是?这人啊,活着不容易呀!”叶祖母一边叹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咳咳嗽嗽。
英子无语地难过,她替吴家那个男人难过,她更替吴莲兄妹难过。
叶祖母嘴里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吴家那个娘们直接找了一块草席子把吴莲父亲埋在了水清沟旁边,那个女人都没有把她的男人拉回来办丧事……唉,这世道,都是这苦日子闹得!”
英子想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虽然她与吴家那个男人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过节,她也不想让他就那样死了,有他在,吴莲和吴穷还能够多多少少有点依靠不是吗?
“正月十五,吴莲就要嫁人,日子都选好了,没想到她父亲又出事了。”叶祖母在抹眼泪,不知道她是替吴莲父亲难过?还是她替吴莲伤心?
英子一句话也没说,她目送着叶祖母走进了卧室。她慢慢转身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她还不能睡觉,她要把她脚上的鞋子缝一缝,明天还要穿。
外面的月亮很高,冰冷冷的一半月牙还被一层雾云遮住了。英子一边缝着自己的鞋子,她一边用眼角瞥向窗外,窗外的半拉月亮似乎埋着头,它也不愿意看到这人世间的悲哀,因为它也无能为力,一声叹息从年幼的英子咽喉里传出来,这声叹息是一个年仅十四岁女孩不应该有的,她为吴莲叹息,不知吴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香娥那个女人四十岁还不到,她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异样,与正常人不相上下,可,她一点也不正常,她的坏与恶毒都藏在她的心里,她没有给吴家生下一儿半女,她本可以把吴莲兄妹当做她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不仅不把吴莲兄妹当人,还时常到处告诉,告诉邻里邻居说吴莲脑袋有病,是一个傻瓜,吴莲只好当傻瓜任由她欺负;吴家大娘的早逝更与那个恶婆娘有脱不开的关系,老人只有上半身子,却每天生炉做饭,还要受她的气,老人每天忍气吞声;吴莲父亲也可以说被那个女人逼死的,为了那点工钱,她逼着吴莲父亲去找日本人,那不是拿着命去赌博吗?
再想想可怜的吴莲,她刚刚十四岁,她却要在正月十五嫁给一个比她大的男人,英子心里充满了恨,不知应该恨日本人,还是恨吴莲的后母?英子又想起了拉二胡老人的话,吴莲嫁人也许是好事,吴莲就可以远离整天欺负她的后母。
英子把缝好的鞋子放到地上,她趿拉着鞋子,她走到床边上的柜子前,她慢慢打开柜子,里面有她缝制的鞋垫,还有一块她从老家带来的锦缎手帕,这块手帕上绣着一对蝴蝶,虽然不是太好看,这也是她亲手做的,更是她身边留下来的最值得珍惜的饰物。英子慢慢抓起手帕,她想起了她自己的祖母,那个可怜的老人,那个慈祥的老人,那个心灵手巧的老人,老人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却早早过世……英子突然又觉得自己祖母算是有福的,她没有见到日本鬼子,她至少没有挨饿,再想想眼前的叶家祖母,她才是最可怜的老人,她眼睁睁看着全家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她唯一的女儿叶小姐又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想到叶家的遭遇英子难过地垂下头。
英子把一双鞋垫放在一块红布上,她又把那方绣着蝴蝶的手帕放在鞋垫上面,她想,明晚下班回来,她就把这一些东西交给吴莲,也算朋友一场,礼轻情意重。
英子又抓起旁边的针线盒,针线盒里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丝线,那是年前她从董家裁缝铺子拿回家的活:编制凤凰扣。
本来这几天不着急做活,今儿英子睡不着,她心里难受,她不知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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