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见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研究对象，德利安很多年后也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

呼啸而过的子弹悄无声息地穿透过能见度极低的沙漠，射穿德利安戴着通讯的那只耳朵的同时也令凪玉的半边脖颈迸发出暗色的血花。

子弹看不见他们，但它偏偏定位的是德利安的通讯，偏偏凪玉正好面对着德利安。

凪玉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右边的羽翼颤抖着捂住狰狞的伤口。片刻后，他不可思议地摊开羽翼看着仍然黑红的血窟窿。

他的权柄「羽化」无法修复伤势了……为什么？

“凪玉！”

德利安几乎咆哮着想靠近他，却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军队控制在原地。她不断地挣扎着，仅剩的一只耳朵里只剩下了冰冷的声音。

“不要在靠近他了，否则你会被认为是降临者的同伙哦～”齐琦欠揍的声音从凪玉的背后传来，他将手中的枪扔到随侍的手中，冲被压在地上的德利安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齐琦！你疯了！”

“我没疯，德利安博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启明星的未来！”

他简直疯了，和他那个便宜老爹没有任何区别。

“第五降临者，”他用着最陌生的名字称呼凪玉，“感谢你为启明星未来做出的牺牲。”

齐琦从身后取出一柄暗红色的蛇腹剑，按住剑柄上的开关将软绵的、长满骨刺的长鞭收拢成一柄骨剑，一步一步地走向凪玉。

“你……咳！为什么……”

“因为子弹上和这把剑上附着着特意为降临者研制的毒素。上个月刚刚完成，初次投入使用。如果很痛，还请见谅！”

“不要！混账！你住……”

德利安的双膝被两个人按进沙石里，硬生生磨掉了皮肉。但这依旧无法阻止齐琦的剑尖没入凪玉的胸膛，暗红色的黑血从凪玉的口中咯出。

“效果不错，就按照之前说的把它送给701哥哥了。”

他的脑袋低垂着几乎快要贴近地表，右侧的羽翼也在一点一点地落下。

“什么时候……”德利安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赵安吉和齐琦在背地里研究出了这些？

“德利安博士，若是换作最开始，你对降临者可不是这副态度。”齐琦明明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话声却尽显冷漠。

“不是的……我只是……”

她好像看见凪玉的脑袋动了动，像小鸟被天敌一口咬碎后最后的倔强。她看见了那双眼睛，混浊地、无神地——望向了她。

【5】

哪怕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德利安也难以回想起那天最后她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齐琦带他们回来后，自己就和701被关在了地下研究室里。

凪玉……在哪呢？死了吗？德利安刚从昏迷中醒来时想得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生死。

她终究还是欠了凪玉的人情。

“德利安博士……”怯懦的声音从营养舱后面幽幽响起，“您醒了吗？”

她听得出来这是701的声音。

“……我在。”

“真的醒了！”701听起来还有些高兴，他从营养舱后探出头来，远远地盯着德利安很久才蹑手蹑脚地踏着小碎步走到她面前。

“德利安博士……小齐先生说您被敌人打伤了，让我照看您。但我……太笨了，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人……您还疼吗？要不要去大水缸里泡一会？”

德利安这时才清醒了一些，勉强能听懂出701的意思：敌人是被称作第五降临者的凪玉，大水缸指的则是这里的营养舱。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里已经被包扎好了，毕竟总部的人还不希望她在这时候死去。

“不用了，水缸是给你的。”

“噢……”701看起来有些失落，他悄悄地瞥了两眼德利安受伤的耳朵，突然侧着身子给德利安展示自己也被包扎了的右耳。

“德利安博士，你看！我的耳朵也被缠了几圈，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德利安不明白701的耳朵怎么会受伤，她伸手替他解开包扎严实的纱布一探究竟。随着少年的一声闷哼，德利安看见的却是少年的耳廓背后长出了纯白高洁的羽毛。

她不可能忘记这些羽毛的，羽毛曾经的主人就在前不久满怀遗恨死在了她面前。

德利安猛然转过701，对方差点没站稳向后倒下，但正好又被德利安抓住了左手腕。那颗狰狞的红瞳仍然长在701的手背上——她尽了最大的力气稳定住791的身体状况，周身的瞳孔消失却唯独留下了手背上的这一只。

异样的生理改变被德利安联系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降临者的宝贵——那群人在搞基因实验，一股脑地将有用的基因塞进701体内。

疯了，能想出这样不合人理的实验他们简直是疯了！这样的疯狂和那些无时无刻只想着扩张领地的降临者有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她的手松开了701的手腕，像安抚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轻抚他的脸蛋。

她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个孩子无知的梦：“你……还疼吗？”

701只点了一下头却又紧张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疼。赵先生说了，我不怕疼。明天赵先生还要喂我红色的糖果呢！”

如果她猜的没错，红色的糖果很可能又是谁的基因。

疼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感觉。于是德利安轻声教导着701，尽管他根本不会听懂：“701，你要永远记得：感知疼痛时，你才真正是个鲜活的人类。”

【6】

“德利安博士！沙尘暴的侵蚀范围比前年扩大了整整十倍！您确定不开启防护网吗？”

德利安站在研究塔外，她带着严密的防风镜直视着快要抵达研究塔的沙尘暴。她的衣衫被狂风吹得乱飞，布料里装满了飞沙走石。

“开吧。”她沙哑的声音卡在沙尘暴侵蚀研究塔的前一刻说出。

两年了，这里的居民早已搬迁去了相对安全的城区，凪玉也死了有两年了，701也依旧在接受着总部的基因融合实验和服从训练。所谓的服从训练也不过是令701牢记一点——他必须服从赵安吉和齐琦的命令，且明晰自己和启明星的敌人是降临者。

唯一变了的恐怕只有她和701之间的关系：随着齐琦年龄和能力的增长，维持701生命体征这件事几乎不需要她亲自出手。显然，她和701的距离越来越远，她被彻底架空了。

该怎样形容现在的701呢？工具？人？不，想来应该称呼他为降临者准备的战争杀器了。

但这不重要，德利安现在只记得一件事——今天齐琦和赵安吉都在这里观看701的最后一场服从训练。

“我好像……”德利安摸了摸自己残缺的耳朵，哀叹一声，“……还不了你的人情了。”

“我也……救不了那个孩子了。”

话音落下，绝望的警报声响彻了整座研究塔。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里，德利安清楚地听到了赵安吉的怒斥：“混账！防护网不是在定期检修吗？怎么会出现自毁！”

“不、不对！防护网以前没有自毁功能……是德利安！最近几个月只有她接触过防护网！”

“德利安！”

咆哮声从研究塔里传出的时候，风暴已经淹没了德利安的小腿。她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启明星总领，从包里取出一盏酒杯——那曾是他们第一次回到启明星举行回归仪式时，赵安吉赠予她的礼物。

他说，愿我们如这杯中之酒，冲淡启明星的苍凉、填满启明星的未来。

而现在，风沙碎石碾过德利安的肩膀滚进酒杯里，不过多时就填满了酒盏。

她明白赵安吉和齐琦有的是手段带着701逃出沙尘暴的魔爪，但是研究塔必定会被掩埋在沙漠里，所有关于701的资料都将被埋葬在最底层。

德利安高举酒杯向嘴脸扭曲的赵安吉致意：

“让我们在此举起盛满沙石的酒盏，庆贺第五降临者的处决和末世的开端……”

天地昏暗、黄昏苍凉，研究塔的阁楼终究被自然的风暴埋葬，无一人敢诉之苦难。

睫毛被沙土压垮的最后一刻，德利安又想起了凪玉低垂的脑袋和漂浮在营养舱里的701。

按照感性的说法，701也算是她养大的孩子。

“愿你来路能遵从本心，无需徘徊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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