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我也可以站着不动。”

云清仪当真就站着不动,而后静静凝望着她。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所以这才是姜小楼不愿意来见他的原因之一。

“来打一场。”

她平静地邀约道,同时也能够笃定云清仪不会拒绝。

但这也并非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声剑鸣响起,钧弦峰的大阵也同时无声无息地开启,姜小楼并不在意,然而这一战也诚然不足为外人所见。

风乍起,卷入满地的枯叶。

姜小楼握住了大锤。

剑光将她环绕,然而视之不见,触不可及,就像是清泠的琴音一般。

世人皆知剑尊佩剑为承影,而云七曾经依附的那一柄剑名曰宵练,是他年少时的佩剑。

剑修倒也没有什么从一而终的说法,但是对于大多数剑修而言,择了一剑就是一生的事情,不过云清仪并不一样。

宵练归于云七,承影则是剑尊的,而他的剑,其实接触过的人并不多。

剑道有三境,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练。

含光,是一把不可见的剑。

姜小楼轻轻闭目。

一瞬间之中钧弦峰变得很冷,凄切的凉意仿佛也同时裹挟着风雪一般。

而雪即如光。

没有人知道凌霄峰主其实一直和剑尊保持着在剑道之上的友好关系,尽管在剑宗之中凌霄峰却很少明显表现出来倾向于钧弦峰的态度。

因为剑是剑,人是人。

风雪飘落,同时带着光影,而雪中有琴音。

在任何剑宗习剑的弟子入门的时候都会被师长教授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剑意诚一,光、雪、琴,将这三样交融到一起未必能有一个正向的结果。

但在云清仪这里显然并非如此。

这道剑意很复杂,但是在每一侧之间都维持着绝妙的平衡。

所以也很美。

但姜小楼既无法欣赏这道剑意的美,也不会为此驻足。

大锤平平地击出,挟着灭神锤意,在半空之中和那不可见的含光交接!

风雪就这样侵袭。

大锤是非常坚硬的,甚至九州之上都没有任何可以越过大锤的东西存在。

但有些时候,对战并不是在比拼灵器的硬度。

含光正面扛下了这一击,甚至还有一些余裕,而那满携的锤意却仿佛没有任何落点一般。

在下一剑到来之前,姜小楼倒退数步,在空中返身。

这在她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之中。

因为剑尊很强,云清仪也很强,他本来就是这个修真界最强大的敌人。

所以在姜小楼初入剑宗的时候,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目标远之又远,而剑尊甚至可以成为她心上的阴影。

但现在这个阴影显然已经变了一个形态。

如果论起修为,论起底蕴,姜小楼是不可能和云清仪相比的,他们之间相隔的根本也就是时光。

而要弥补这中间的光阴,却也同样很艰难,因为云清仪本来也就是一个和姜小楼差不多的天才。

他和林静楚文茵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一代人。

但是姜小楼既然能够站到这些人当中,当然就也不会畏惧什么。

大锤再一次重重击落,其中依然是姜小楼的锤意。

那本来就是无所畏惧的一锤。

如果有观战者,那么也同样能够发现姜小楼仿佛在和空荡荡的空气一战一样,因为含光根本就非人世之剑,但是大锤却从未脱离人间!

以实对虚,分明是对姜小楼非常不利的,姜小楼却仿佛如并未察觉一般,而锤意愈浓烈之时,竟是要直接紧跟着侵入含光剑的领域!

灭神锤意从来都不是浅淡的,这当中不仅有姜小楼自身的意念作底,不论是夏无道的剑意也好,还是姜小楼习得的刀意也好,本来就只是为了攻击而生!

但含光却依然缥缈难以捉摸。

剑如其人,而含光不含情。

倘若这是一幅画卷,那么姜小楼在一侧泼墨,然而云清仪却从来都只是留白。

孰轻孰重,却并不能从这幅画面之中看出来。

姜小楼依然闭目。

含光不可见,她也并不需要用双眼来捕捉什么。

但大锤却仿佛也能够生出一双眼睛来感知一般,而姜小楼同时也在寻觅着。

以实破虚妄,这样的传闻并非没有,但是非常难,整个修真界之中也没有几场这样的战斗传说流传出来。

而姜小楼也并不需要学习或是领悟这一点。

她的师父很多,但真正手把手教她的师父却没有一个,所以大多数时间之中姜小楼都习惯于在战斗之中积累着经验,同时自行明悟。

她不要以实破虚,而是要以实入虚!

倏忽之间,大锤也仿佛要同时化作一道光影来。

姜小楼的锤法从来都很强悍,而且依仗着大锤之尖利从来不败,所以也会让人忽视了她同样也是意中的强者,在她刚入门的时候,就可以明悟林殊教给她的无名剑意。

而锤意化虚,同样如是。

大锤直入虚妄之中,含光剑却仿佛早就等待在那里一般,二者相接之时,一道不可见的涟漪弥散开来,甚至整个剑宗都仿佛有所觉!

最先察觉到的当然还是剑宗掌门,而掌门叹了一口气之后,出手为钧弦峰又加了一层遮掩。

但是他却不能够阻拦那些赶来这附近的剑宗峰主们,尽管他们所有人都很有分寸地并不敢横插进那一场战斗之中。

但只在边缘也已经足够了,因为闻道未必要亲眼所见。即使只是弥散开来的涟漪,也能够让这些峰主收获不少。

姜小楼并不知晓,即使知道了也没有心思去收一些学费什么的。

那一道涟漪因为她而散开,但是她却觉得如同在泥沼之中。

处处都是含光剑,而灭神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即使云清仪敌意不深,而且实非奔着姜小楼的性命而来,但在含光的剑影之中,姜小楼却不得不一退!

退了一步,带来的后果却是接连的。

这是在战斗之中,云清仪不会给她任何的喘息时机,含光剑影成霜雪,就要将姜小楼包裹起来。

事实上,姜小楼可以选择试一试自己的铸身术水平究竟如何,可否从中脱出。

如果她拼着以伤换伤的想法,那么要抽身还是很容易的。

但姜小楼不会这么做,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也有无言的默契,云清仪只用剑意,而姜小楼也只会用大锤。

所以从这一轮来看,她是已然败了,没有任何再度得胜的机会。

但是姜小楼依然未退。

就在含光剑要将她围住的时候,大锤却再一次迎上了风雪。

而且不曾停留。

不论这风雪有多大,而霜华随风,紧紧纠缠不放。

但大锤却一刻都不曾停留。

就像时光从不回头一样。

这一锤不再是那无所畏惧的悍然,而是无比的坚定,让霜华也无法将它留住。

时光之河的那一分小小的眷顾终于得以体现出来,姜小楼也骤然睁开了眼睛。

云清仪不避不退。

含光纠缠着,风霜不曾停歇,但在风霜之后,迎向大锤的却是一阵清浅的风。

姜小楼向前,大锤已经要落到云清仪身上,然而那一阵风也向着她袭来。

……

“怎么停了?”

凌霄峰主本还在尝试着明悟那暗中涟漪之中的剑意,但他还在一心体会着,而且那剑意似有变化,却忽而消失不见,让他十分之意犹未尽。

“难道是胜负已分?但这也并不像啊……”

凌霄峰主有些纳闷,而且十分之郁闷。

对于他这样的剑痴来说,只是这样感悟着那一场战斗之中逸散的剑意,也足够令他收获颇多,非常满足了。

但是感知到一般就戛然而止,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他做不到,那么他现在可能会想揪着云清仪的衣领要一个解释。

韶羽峰主道,“这也本不是为了我等才显露出来的。”

“我知道。”

凌霄峰主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也不妨碍他此时无比的郁闷心情。

掌门看在眼里,还未出言。

韶羽峰主却道,“我先回峰去了。”

凌霄峰主问道:“你不再等等?”

“不必。”韶羽峰主道,“尊者既然如此,那就是不愿再被我们所知的意思。”

她没有明着劝凌霄峰主别等了,但是话中的意思也是如此。

凌霄峰主欲言又止,但还是有一些不甘心的样子。

掌门却道,“的确如此。”

韶羽峰主行了一礼,不经意间和剑宗掌门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凌霄峰主不解,然而没有人为他解释,而其余的峰主也纷纷离去,只有他依然留到了最后。

“掌门……”

剑宗掌门只当自己没听见。

剑宗上下虽然痴迷剑道者不少,但是痴迷到凌霄峰主这个程度的也并不多见。

其余的峰主至少还会察言观色,明知道隔绝得如此明显一看就是剑尊自己的手笔,就很识趣地离开了,也只有这个愣头青想不明白。

而韶羽峰主第一个离去,倒也未必是因为这个原因。

韶羽峰对于剑意的敏锐程度是要比剑宗别的剑峰还要更高的,这本来就是韶羽峰的特性。

所以韶羽峰主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

而她察觉到的事情无法言道出来,也不能跟凌霄峰主这种脑子里除了剑就是水的家伙解释,所以韶羽峰主才走得最早。

而剑宗掌门也想走,但他不能离去罢了。

凌霄峰主还想纠缠,掌门面上老神再在,心中却很是无语。

掌门当然知道凌霄峰主是为了剑意才会纠缠在此,但是,此剑意钧弦峰虽不愿为人所见,可也未必是藏着掖着不想让人学到——人家二人之间藏情传意,难道还要让你知道不成?

……

大锤停住了,那一阵风也轻轻停顿。

前者是姜小楼及时收手,后者却并非如此,而是一直都很温柔。

那阵风和霜雪完全不一样,即使是雪落入其中也要化作一丝雨滴。

沾衣欲湿杏花雨。

但是姜小楼可以不畏霜雪,在这一阵温柔的风面前却不得不退了一退。

所以云清仪也只好顿住。

姜小楼默然不语。

含光剑无情,含光剑的霜雪也同样只有凉意,但这一阵风里面……

“你的剑里有了情。”她终于还是轻轻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发现人还是要有情。”云清仪平静地道。

“不。”

姜小楼摇了摇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一些什么。

“这不应该是你。”

云清仪凝视着她,“你不曾真正认识过我。”

“你和他不一样。”姜小楼不由接着退了半步。

但她也同样不怎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退。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云清仪轻轻笑了笑。

这个笑容并不怎么适合他,而且实在很像云七。

“从前我也觉得我和他不一样,甚至他也是这么觉得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但你也不能……”姜小楼有一些激烈地道,“你也不能就这样了啊……”

可是她恍惚之间还是能明白的,因为云清仪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说得对。”云清仪却道,可见他自己也未必有多么清明。

“你要见他?”

“……不要。”姜小楼又退了一步。

“我本来就不是来找你的。”

“我走了!还有事!很重要的事情!”

她头也不回离开了钧弦峰。

……

“盟主?”

剑宗掌门被杀气糊了一脸。

但这杀气很乱,就像是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对着什么一般。

姜小楼一个字一个字道:“我要去铸剑峰。”

“您……请?”剑宗掌门默默地指了一个方向。

对于铸剑峰姜小楼分明是要比他这个掌门还要更加熟悉的,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怎么明白。

“谢了。”

姜小楼疾行而去,身形十分之果决——果决到让人看不出来其中那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剑宗掌门半天才回过神来,却是自觉离了钧弦峰远远的。

……

姜小楼一路横冲直撞到了铸剑峰。

能认出来她的人其实不少,但是全部都被姜小楼无视掉,若是此时再来一个顾蕊,那么姜小楼大概只想给她一锤。

但好在顾蕊据说已经被关了数百年的禁闭。

这倒也不是因为林殊,而是剑宗的决议。放着这么一个多次冒犯姜小楼的弟子在外面,尽管以姜小楼和剑宗的关系姜小楼当然不会接着顾蕊找事情,但是剑宗也要多少顾虑一下姜小楼的态度。

所以顾蕊最终还是被关起来了。

但林殊却一直在。

他露出有几分讶异的神色来,“有事?”

“我……也不是来找你的。”姜小楼道,“但确实有事。”

“你要找谁?”

林殊明白得很快。

“去吧。”

“你不拦我一下?”

“为什么要拦?”林殊道,“去吧,做你的事情。”

“多谢。”

姜小楼道,和林殊别过。

她来铸剑峰,不是为了找林殊,也不是为了任何这些铸剑峰的弟子们。

此地早就和姜小楼没有什么关系,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一样,不会再牵动她的心绪。

所以姜小楼只是在铸剑峰之下的封印上面敲了两下。

这道封镇本来就是经过她手才成功的,所以姜小楼当然非常熟悉。

“在吗?来聊聊?出来说两句呀!你在

……

须弥山。

在仙魔盟的默认之下,这里已经可以算是夏太子和半妖的领地。

然而仙魔盟的各种监测不会少,在须弥山之外更是无比严苛,像是要将夏太子等人逼到这里一般。

在须弥山之外,更是隐约可见阵法的模样,司徒家拼命砸钱,以基础的法阵彻底禁锢了此地的跨界传送。

这让须弥山之中的修士也好,半妖也好,感觉都不怎么愉快。

特别是这些修士们。

他们原本是抱着三界盟重临九州的心态才会来投奔夏太子,能够在九州之中潜伏这些年足以证明这些修士对于夏太子的忠诚了,但即使如此忠诚之人,也会忍不住有一些微词。

尤其是在夏太子和大夏遗脉的身份真正被完全揭开之后。

他们并不是因为夏太子的大夏遗脉身份来追随于夏太子,而相应的,在大夏遗脉身份揭开之后,这些人反而更多的是一些无所适从的心情。

大夏遗脉的身份和三界盟主的身份真的能够相融吗?

至少口中唤着盟主和口中唤着殿下的人看起来就不怎么和谐。

而三界盟修士面上的隐忍之色越来越多。

“要我说,咱们就是痛痛快快打出去,也好过……也好过这个样子……”

他没有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是憋屈两个字。

但是对于三界盟修士而言,这的确是很憋闷的。

三界盟曾经在九州之巅,所以他们习惯过那样的辉煌。即使是蛰伏,也是抱着要重返九州第一的心态在蛰伏着,不然那长久的隐藏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现在看来已然并非如此,而夏太子纵然站在九州之巅,再度辉煌的却是曾经的大夏。

“盟主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呢……”

这样的声音也有,但却有些弱势。

夏太子对此不理不睬,也不给任何的解释,能够站在他身侧的,却都是他忠诚的属下们,不会对他有任何的怨言。

这当中,最多的还是半妖。

其实半妖并不在修真界和妖界最初接触的时候诞生,早在大夏遗脉在妖界之中传承之时,就有许多半妖的诞生,夏太子身边的也正是那些当年的后人。

“殿下……”

沐阳仰头望着夏太子。

诚然这是一个能够符合所有人想象的统治者,在她的心中夏太子无异与神。

但是她却又仿佛真正见到了神像的崩塌一般。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而且事实上现在只有裂痕。

然而她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那个她想象之中的事实并不遥远。

“您……”

沐阳的话只来得及开了个头。

“绣娘娘来了。”夏太子轻轻看了沐阳一眼,“你出去。”

“是。”

绣娘走了过来。

她不再蒙着面纱,而是用一根白绸遮着眼睛。

这让她看起来依然很美,而且这种美并不仅仅因为绣娘的容貌。

在她的面前,夏太子仿佛也落入了下位。

“不要心急。”绣娘温声道。

“是。”夏太子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他的头。

他主动抱住了绣娘的腰侧,然后闭上了眼睛。

“还要等许久吗?”

“不会很久,而且,也要给仙魔盟主一点时间。”

“她在忙什么呢?”

“不论她在做什么,都是一些无用功而已。”

……

姜小楼的确永远在忙碌于一些旁人看不明白的事情。

她先是去了剑宗,虽然不知道姜小楼在剑宗究竟做了什么,但是她从剑宗出来之后剑宗就开始钟鸣封山。

往上数千年里面,剑宗封山的次数都没有这么多。

但既然封山,就代表着任何消息都绝无可能会传出来。

然后姜小楼去了道门。

这一次道门倒是不像剑宗那样直接封了山门,然而道门上下也非常严肃,星盘点亮了半边的夜空。

这是大半个道门的术数修士都陷入了推演之中的征兆,而有能力也有地位能够让他们这么做的人唯有姜小楼一个,即使是言轻也不能这么命令道门的长老们。

星光变化无穷,当初楚文茵一人之力要推演九十九日的东西放到这些道门长老的手中,就可以被压缩到四十九日——当然了,里面一半的时间是道门中人相互斗殴,因为并不服气对方的结论。

然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姜小楼究竟在那片星光之中看到了什么。

星轨并不可信。

因为星辰只能代表着一种可能的预兆,却并非是绝对,但只要有一种可能也足够了。

倾尽整个道门之力,姜小楼终于摘下了那一片星辰。

而道门也宣布要闭门——不过道门是累的。

全程围观了一切的道主言轻表示姜小楼在用人的时候疯狂压缩时间堪比姜扒皮,然而姜小楼带来的酬劳足够,而姜小楼提出的目标也足够吸引所有道门的修士们。

所以道门也是心甘情愿给姜扒皮打工就是了。

而在离开了道门之后,姜小楼又在景国停留数日,和明真进行了亲切又友好的交谈。

再然后,她才来到了她最后的目的地。

提心吊胆的屠仙宫主并没有等来姜小楼的来访,玄月宫自觉闭宫,幽魂宫上下也夹着尾巴做人。

姜小楼却是去往了红月之上。

红月升起,然后沉默地陪伴着她。

在长长久久的沉默之后,姜小楼才开口。

“有件事情,我想也只能和你谈一谈了——也只有你了。”

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就像是温柔而沉默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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