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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申时一刻,贵客已至。

        孟桑与姜素对视一眼,加快脚步从后门进了食肆。

        步入后厨,姜老头正在灶台前忙着备菜,应是已经得知客人入座,他切菜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好几分。

        看见孟桑与姜素回来,姜老头忙道:“客人提前来了,素素你去前头招呼。茶水饮子看着上,莫要怠慢了贵客。”

        姜素低低应了一声,面色紧绷,掀开帘子去往大堂。

        孟桑拿起案上写着菜名的单子,皱眉道:“客人提前了大半个时辰过来,可前头几道菜式都需要费些工夫,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须得改一下次序,省得让三位大人干坐着饮茶。”

        姜老头切菜的动作不停,立即反问:“你想怎么改?”

        将单子从右扫到左,孟桑斟酌片刻,终于敲定主意:“最后的红糖糍粑与冰粉不难做,食材都是早就备下的,将它们往前挪,也能应付一二,其余按原先的次序上。”

        姜老头没有任何迟疑:“就按你说的办。”

        得了准话,孟桑当即着手准备,先做冰粉。

        用纱布包住薜荔耔,置于凉水中反复揉搓至出胶,方得一盆淡黄色带着许多小泡的透明液体。要等它凝固,须得置于清凉的井水中冰上一夜才可。这一步昨日下午就已经着手准备,此时可直接拿来用。

        于三个碗里各舀上一大块完整的冰粉,浇一小勺红糖浆,最上头的西瓜、葡萄、黄桃等鲜果以扇形整齐码好,中间撒上花生碎和黑芝麻,五颜六色的小料配在一处,瞧着丰盛又漂亮。

        糍粑是四日前就做好的,上好的江米蒸熟,用木杵一下下捶打而成,冷却后存放在地窖里。取来后,将略硬的糍粑切成长条,择其中两小条切成小块状,放入蒸笼中快火蒸熟,再均匀裹上炒熟磨好的豆粉,在三碗冰粉里分别放了四五块。

        其余的糍粑长条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后捞出,裹匀豆粉,依次叠放在盘中,再配上三小碟红糖浆,如此就可上菜了。

        孟桑将之一一放入木托盘,配上干净的小勺与木筷,托着盘子往大堂而去。

        大堂里,除了围坐在一张大食案边的三位绯衣高官外,已没有旁的食客在场。应是姜素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又在门外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免得有旁人惊扰贵客。

        三位绯衣高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更准确地说,是坐在主位、相貌出众的大人在与右手边的同僚交谈,而坐在他左侧的大人只安静地品着茶汤,偶尔提到了会应一声。

        许是余光瞧见孟桑的身影,三人搁下方才的交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孟桑端着的托盘。

        顶着三位高官的视线,孟桑有条不紊地将红糖糍粑与冰粉摆放好。

        “头菜还未备好,特意呈上两道点心,以供三位大人品尝。”

        为首的高官饶有兴致地望向面前的小碗,又督了一眼食案正中的盘子:“此为何物?”

        孟桑不慌不忙地为之介绍:“碗中名为‘冰粉’,冰凉爽滑,铺了各色鲜果,最是开胃,搅拌捣碎后食用。另一盘中为‘红糖糍粑’,甜糯可口,各配一碟红糖浆,大人们可随喜好蘸取。”

        说罢,孟桑叉手退下。

        坐在首位的京兆府少尹王离拿起木筷,伸向正中间的那碟红糖糍粑。他是个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脾性,夹来一块金黄色的糍粑,在自己手边的红糖浆蘸碟里滚上一圈,随后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糍粑条炸得外酥里糯,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劲儿。最外边的红糖浆略有些黏稠,咀嚼之时,舌尖还能感受到豆粉那沙沙的口感,变湿后逐渐粘连在一起。一口下去,香黏软糯,却不粘牙,唇齿间尽是江米清甜香气,配着厚重的红糖甜味,只让人觉得胃口大开。

        大雍朝多数人嗜甜,即便是吃个樱桃,都得浇上厚厚一层的浆酪,故而偏甜的红糖糍粑极对王离的胃口。

        王离点头:“这点心极好,外壳酥脆,里头黏而不腻,你们快尝尝。”

        他右手边的大理寺少卿汤贺闻言,顺势夹起一块品尝。他虽未曾夸赞什么,但随后却板着一张脸飞速落筷,短短片刻,已是吃了三块下肚。

        此时,王离终于反应过来,一边落筷抢食,一边笑骂道:“好你个汤雁秋,真真想不到铁面活阎王遇到珍馐美食,还能失了平日里的板正!”

        汤贺眼皮子掀也不掀,一句废话都不和王离扯,只当听不见,专注抢点心。

        短短片刻,满满当当排了数十块糍粑的盘子几乎全空,只余最后一块孤零零地躺在盘中央。

        王离和汤贺都没有贸然落筷,正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左侧伸出一双筷子,稳稳当当地将最后一块糍粑夹走,只沾了一丁点红糖浆后,直直送入口中。

        正是方才一直旁观战局的国子监司业谢青章。

        王离见了此举,很是心痛:“修远你这是糟蹋了!此吃食得多蘸些红糖浆,才得其中精妙!”

        看到是谢青章夹走最后一块,汤贺倒是没有异议,搁下手中木筷,睨了一眼王离:“修远一贯不好甜食,莫非你忘了?”

        被夹在中间的谢青章颔首,泰然自若道:“尚可,但还是这碗冰粉更对胃口些。”

        这时,王离二人才瞧见,谢青章跟前盛放冰粉的小碗已是空空荡荡,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拿起精巧小勺。

        用小勺在碗中不断划开又搅拌,将底下完整一块的淡黄色冰粉,彻底弄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五花八门的配料也被搅乱,失了之前的漂亮摆盘,反又透露着和谐的美感。

        有了方才的红糖糍粑在前,王离对这碗冰粉不由得生出期待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美滋滋地眯着眼品尝美味。

        口感冰凉爽滑,那带着无数气泡小孔的冰粉仿佛如水一般,几乎不需要多加咀嚼,自然而然便能顺着喉咙滑下。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配料也各有千秋。西瓜、黄桃、葡萄都是在井水中镇过的,沁人心脾;芋圆滑溜,咬起来弹性十足;山楂片是去了核后切片晾晒而成,口感酥脆。

        最是让人惊叹的是裹了粉的嫩糍粑,外层豆粉半干半湿,口感细腻,里头却是软绵中带着黏劲,与红糖糍粑里炸过的酥脆全然不同,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许是不曾在其中加过多的红糖浆,整体仅是微甜,确实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哪怕是嗜甜的王离与汤贺吃来,也依然觉得爽快,解了一丝红糖糍粑的轻微油腻感,为炎热夏日增添一抹凉意。

        王离意犹未尽:“这闻所未闻的‘冰粉’,本以为只是用些价钱昂贵的果子摆摆样子,瞧着好看罢了,哪晓得尝来很是不错,与东市那家胡人做的酥山相比,各有千秋。”

        他又叹道:“竟真如白博士所言,这家食肆虽然名气不大,但做出来的新奇吃食堪比宫中御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国子监任太学博士的白庆然,他告诉你这家食肆的?”汤贺扬眉,眼中尽是了然,“怪不得往常都往东市大酒楼去的王少尹,今日却来了宣阳坊。”

        王离佯装看不懂,忽而倒想起一桩趣事:“修远,你们国子监负责新菜式的庖厨还未找到吗?”

        谢青章眉眼淡淡:“暂未。”

        一旁的汤贺开口:“倒是听说前几日圣人与沈祭酒手谈,提及过国子监生对膳堂的不满,让沈祭酒尽快整改。”

        王离“啧啧”两声:“这不太妙啊,要晓得你们国子监膳堂的难吃,可是全长安闻名的。现如今圣人也晓得了,这要是再引起监生的不满,转而让那群老狐狸抓着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此事难就难在,天下会新菜式的厨子不少,但能入国子监的都是官员子弟,其中不乏高官贵胄家的子孙,能让他们满意的厨子又有几人?这些人一旦闹起来,家去与在朝为官的长辈抱怨,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谢青章很是坐得住,没有半点着急模样,抿了一口茶不说话。

        要比修“闭口禅”的工夫,在座谁都比不上谢青章。

        既然他摆明不想说,王离索性揭开这个话题不谈,与汤贺说起近日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共查办的案子来。他的目光时不时往隔开大堂与后厨的那道帘子望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又有什么没见过的新菜式。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布帘子被掀开,刚刚上菜的孟桑端着木托盘缓步靠近。

        王离和汤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子。而一旁的谢青章看似纹丝不动,视线却淡淡扫了过去。

        孟桑走近,将菜式一一呈上,收走桌案上已空的碗盘。

        “凉拌鸡丝、清炒时蔬、酸豇豆炒肉末、芙蓉蛋……另有两道热菜与汤点未上,客人慢用。”

        孟桑手中端着东西不便叉手,微微欠身后退下。刚入后厨,转身时,她透过被风吹动的布帘子朝大堂瞥了一眼,隐约能瞧见三位客人谁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吃菜,仿佛生怕筷子伸得慢了,少吃几口就会亏了一般。

        看着三位大人的模样,应是对今日的宴席还算满意。

        就在此时,那位被唤为“修远”的绯袍官员似是察觉到什么,偏头看来,刚巧与孟桑的视线对上。

        清俊模样的郎君面无表情,看着如同高岭之花一般,气质冷清出尘,但有了唇边那一点酱汁在,却又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五品以上的高官,孟桑不敢多直视,连忙将木托盘搁在一边灶台上,叉手行礼致歉。

        微风已过,布帘落下,阻隔了大堂与后厨,孟桑悄悄松了一口气。

        怪美色误人,差点冲撞了对方,只盼这位大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

        后厨忙到不可开交的姜老头急声唤道:“桑娘莫要发愣,还有两道热菜未做,其中那道酥骨鱼可是你的拿手菜式!”

        孟桑连忙应声:“这就来!”

        -

        吃完宴席,已是酉时。

        王离是今日请客摆宴之人,银钱是早早付下的,但因这一回吃完实在餍足,离开时又单独留了半贯钱作为赏钱。

        三人走出食肆,接过各自家仆手上的缰绳,打马往坊门而去。

        此刻,外头已没有白日里那么热,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王离心情极好,又想起方才无意间提到的国子监公厨一事,随心打趣道:“修远,若是能将这家食肆的庖厨招去国子监,应当也能堵住那些高官子弟挑剔的嘴巴,不如试试?”

        许是这一顿宴席吃着实在舒心,谢青章面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他闲闲瞥了一眼王离:“一看便是店家自己开的食肆,自家人为庖厨,若是硬要招入国子监,岂不是断人家生意?”

        一旁的汤贺颔首,露出赞同之色。

        王离哼哼两声:“你倒是不着急,且等日后圣人问起此事,看你这厮要怎么应对!”

        三人打马闲谈,各自回坊。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姜记食肆的姜老头孤身一人,快步往务本坊的方向而去。

        -

        直至坊鼓敲响,各坊坊门即将依次关上。

        姜老头踏着最后一波鼓声,趁着昏暗天色回到姜记食肆后,径直去到后厨,不出所料找到了孟桑。

        闻着酸辣香气,看着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五日后是否能找到活计与住处,丝毫不在意仪态,正在尽情嗦凉粉的孟桑,姜老头一时无语凝噎。

        忙着出去找人,正饥肠辘辘的姜老头:“……桑娘,给我也做一份。”

        孟桑往口中塞一大筷子,含糊应声,手脚利索地又做了一碗凉粉递给姜老头。

        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墙面打出一道道阴影,一老一少就靠在灶台边,默契地吃起凉粉。

        用完暮食,姜老头搁下碗筷,直接宣布:“桑娘,我方才去找了一位好友,让他帮忙为你寻个活计。明日,记得准备三道拿手菜,一荤一素一面食。”

        “只要能过了那老儿的考校,你便有个稳妥去处了。”

        因着放多了辣椒油,还被辣得回不了神的孟桑抬起头,傻愣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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